如何呈现记忆中田园牧歌式的乡村?
父亲时代的大门对,“家住青山龙虎地,门迎绿水凤凰池”,还有一幅小门对,“山之高,水之清,清高门第;书也读,田也耕,耕读人家。”
虎山、狼山上住有狼群,狼住山上,人住山下,人和狼遥遥相望,相安无事。那时,山里人家不舍得垒猪圈,把猪散养在山洼。秋冬季,庄稼收割完毕,饥饿难忍的狼下得山来,狼赶猪可好玩了,只见狼张开嘴,一口叼住猪耳朵,狼尾巴像条软鞭,一下一下地抽打在猪身上,猪就乖乖地跟着走。有时候,饿急眼的狼还会进村咬大白鹅。为了诱捕狼,村人挖了个地洞,上面摆张木桌,桌上凿个洞,大小可塞进鹅头。见到狼来了,钻出洞口的黄嘴大白鹅直叫唤,狼爪子探进洞口来掏鹅头,守在桌下的人逮住狼爪,看到隐藏在附近的人跑过来,明白自己难逃被活捉的下场,狼顿时发出一声声凌厉的嚎叫,叫声在群山之间久久回荡。狼很威武,体型巨大,比中华田园犬要大一圈,加上尾巴一米多长呢。
此地得名“狼墩”。
山上多野茶、野柿子、野葡萄、蕨菜(俗名老虎爪或孩儿拳),最受欢迎的是蘑菇。一夜春雷,第二天到山上,扒开雪窝,只见一丛丛白嫩嫩的雷菇,表白里红,一炒,全是汁水。春夏季,松树下一窝窝的松菇。松菇淡黄色,掰成丁,用菜籽油一炒,哇,鲜得差点儿没咬掉舌头。村人认为,蘑菇是山神赐予的礼物。
山上还有一奇,俗名“鬼火泡”,堪比云南白药,涂上伤口,即可消炎、止血。
那时候,人和土地、和大自然、和动物如此亲近。
牛通人性。小时候放牛,我带着两样东西:书和苍蝇拍。有一种毒蝇,每叮一口,牛就抖一下,能叮出血来。我心疼牛,未及叮咬,就挥拍打去,每打一下,牛就湿漉漉地看我一眼,大眼睛里满是温柔。老牛上午还在耕田,回到家就生下小牛,它顾不上看小牛一眼,低头吃干草。它太累了。听三哥说,大集体时,有头牛预知自己将被宰杀,朝拿绳的人双膝跪下,眼里滚出大颗大颗的泪珠。那天中午,家家户户炒牛肉,三哥端碗白米饭到草堆旁,拌着热泪下饭。三哥说时眼泪汪汪,我的眼里也蓄满了泪水。
科伦·麦凯恩的《姐妹》,是献给爱尔兰的“挽歌”,我试着通过一人一牛,植入剪纸、丧歌等非遗元素,希冀为那逝去的20世纪农耕文明谱一曲挽歌。《独角牛》中,尕老汉驯牛,先把自己当牛,那一段我把自己写哭了。
记忆里定格一幅画面:父亲用镐头打坑,五岁的我吭哧吭哧地栽金丝桃。这块地,父亲用来种花生,我用来种植金色的春天。
作者简介
陈家萍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出版作品集六部,中、短篇小说散见于《伊犁河》《清明》《时代文学》《安徽文学》《海燕》《六盘山》等杂志。
独角牛
文/陈家萍
尕老汉是被窗外的月光烫醒的,睁开眼,一片软刀正砍向胳膊,放出黄灿灿的光,他伸手握了握,握一手酥软,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冷战,皮肤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透骨的冰凉和尖锐的滚烫。哪里传来的酒歌?他屏息聆听,混入夜色和雾气中的苍茫歌声伸出一只手,牵引他下了床,“嘎吱”一声抽开门闩,踩乱一地树影。
遇迎头风,走两步,退一步,酒歌趔趔趄趄,这才惊觉,酒歌不在别处,发自他的腹腔。啊,我又能唱酒歌了!尕老汉仰天长啸,声震林樾,“酒—酒—歌—歌”,风愈狂,歌愈烈,山谷回音,余音不绝。
尕娃时代的他受高人指点,学会用腹腔唱酒歌,这绝活让他出尽风头:在首席坐定,眼风一罩,四围安静,他从腹腔吟出的酒歌,一搓一揉,一推一搡,将酒意缭绕至酣畅,把宴席的氛围推向高潮。突然一天,腹腔哑了,他再也吟唱不出酒歌了,这是哪天的事?
被风卷到山顶,月华兜头浇下,淋湿冈头一只拜月的黄鼠狼。以前听老人讲古,什么月圆夜黄大仙集体拜月,以为那是胡编,今儿个真就见了!尕老汉不错眼珠地瞅,这黄大仙显见得也老了,动作迟缓,姿势僵硬,拜完月,它扭头瞅了眼尕老汉,点点头,倒把尕老汉惊出一身冷汗。它笑眯眯地走了,走的方向正是菩提村;月光下的村子也老了,被黄鼠狼一步一步给走老的。
尕老汉眼前出现两条歪斜的山道,它们像两排犬牙,把这座凤凰山一咬两半:东边为生道,山下住着数户人家;右边为魂道,乱坟岗上栖息着无数往生的灵魂。脚自动朝向乱坟岗,尕老汉也不知怎么就坐上高高的坟丘,手一摸,摸到一瓶酒,喝一口酒,对着月光唱一段酒歌,那模样像极一匹孤独的老狼。
金杯银盏斟满酒,大姐端来米粉肉,爷儿们,甩开膀子喝个够,喝够酒没烦忧,春天过完到夏天,夏天过完又是秋,吃块米粉肉润润喉,米酒喝了不上头,做人也像酒醇厚。
尕老汉唱酒歌不需要脚本,可以望风采柳,他唱天上那盏圆灯笼,月光像乱箭般在密林里“噗噗”蹿来蹿去,有几支射到他身上,把他射清醒了,认出坐的是老伴儿的坟。他颤着手摩挲着坟土,摸到一块土疙瘩,捏成碎末,均匀地撒在坟上。捏完一块又捏另一块,他捏得如此细致,神情肃穆、姿态虔敬,似乎碾碎的不是土疙瘩,而是艰难岁月中的磕磕绊绊、世事纷扰。他碎碎念:这坟土呀,就是她的衾被哩,万一硌着她可如何是好?
他那永生的泥屋新娘哟,可爱美了,一头青乌乌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,衣服褶子捋不齐整就不出闺门。
“你傻啊,我比你大。”
新婚之夜,速速打发了一帮酒鬼,他早早到洞房,挑开红盖头,她头一抬,眸光一闪,晃得他失神。
不,他心里话,我才不傻:“我太奶奶说,‘打猎要打狮子,摘要摘天上的星子,娶要娶世上的好女子。’”
“你傻啊,娶了个空壳。”
他抓住她的手,放到自己的心窝——她的手冰冰凉,烫得他一哆嗦,望着她的眼睛,他一字一顿:“不怕,我——”他想说,这颗心是滚烫的,掏给你,随便用。这些话不知怎么打了结,绊住了嗓子眼儿。
“你傻啊,”丹凤眼里浮上了雾,“为啥把我从棠梨树解下,我本……”
他捂住她的嘴:“我太奶奶说,除死无大事。”
好个“除死无大事”,这句话就像火柴噌地擦燃了那双有名的丹凤眼,他被那瞬间迸发的璀璨惊住了。她的美,照亮了泥屋。连屋外听房的人也噤声。她咬破手指,把血挤到掌心,抹上嘴,唇红齿白;抹上脸,粉面桃腮,整个人都活过来了!
“好,好。有你,有这些话,足够我活上十年。我给你生儿子。”
地上晃来一只牛角。他揉了揉眼,没错,独角牛。他摸着独角,“果然是你。二十多年未见,你我都老了。”独角蹭着他,把泛黄岁月中的熟悉感觉给蹭出来了,这熟悉感在全身到处跑,荡到心里,心发痒;蹿到鼻孔,鼻子发酸;钻到眼里,眼睛发胀。他哭了又笑:“你个没良心的,还知道来见我啊。”
它曾有一对威风凛凛的牛角。
它曾是方圆百里远近闻名的犁田好把式,力气大得邪乎,有他的酒歌助兴,拖着犁驮着耙,行走如飞,再大的田也不够它耕。卷几舌青草,它就恢复了力气,追着母牛跑,四处找伙伴打架,两只角像铁铸的弯刀,发出凛冽寒光,牛们打眼瞅见它掉头就逃,它还不依不饶,他只好扳住牛角好生相劝:“穷寇莫追。”
独角牛和尕老汉都曾拥有激情燃烧的青春岁月。
婚房是五间茅草房,堪称当时的豪宅。松毛扎大脊,土坯取自他分得的地,泥墙、泥地都用白泥一遍遍刷得平滑光亮——白泥是本地特产,可当水泥用。
泥堂轩敞豁亮,她是永生的泥屋新娘。
动物亲昵泥屋。堂前燕子呢喃语,檐下麻雀叫喳喳,清早喜鹊来报喜,撒欢的还有猫狗、鸡鸭与墙头的喇叭花。墙上无数洞眼,那是蜜蜂的家。——它们飞进开成一片金的油菜花地,飞进桃花丛,连满院阳光都嗡嗡有声。
婚后第二天,她把自制烟丝倒在纸上,卷好,到灶火上点着,递给他:“太奶奶说,不能断了烟火。”
他懵懂接过,糊里糊涂去抽,半年后顿悟:指间一缕闪烁的微光,一日三餐的炊烟,她微微隆起的腹部,铰的剪纸,氤氲在他腹腔的酒歌,共同构成这五间泥屋不灭的“烟火”。
黄爪搭在巢穴,雏燕探头,睁着小黑豆似的眼睛瞅啥?一束太阳光柱从门外射入,罩住了她,给她镶上金丝银线,镀上金粉,她端坐竹椅上,脸上毛茸茸的细绒毛清晰可见。她穿着鹅黄色细开司米毛线衣,脖上系着柳绿色丝巾,只见剪刀在白纸上旋转翻飞,白菜和小兔子、和平鸽和牡丹花很快就剪好了。她在和摇窝里的小婴儿说话哩:“用锯齿纹,白菜、牡丹花的花脉、叶脉,猫毛、鸽子毛、马的鬃毛,动植物就有了质感。”她把剪纸抖开:“瞧,鸽子边上还有铜钱纹呢,在民俗当中,鸽子是吉祥物,牡丹花开富贵。”
可不,她一刀刀剪出来的都是对人世的好意头。
“还有月牙纹、云朵纹、火焰纹……这都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宝贝啊。”
胖小子咿咿呀呀,小东西能懂个啥?荷锄而归的他笑了。
他倚门而立,看着她,这永生的泥屋新娘,她把周围的世界照亮。一株巨伞样的杏树抱持着东厢房,雨丝一撩,杏花就开淡了,红红白白;西厢房一墙牛屎巴巴,阳光一晒,一股子松爽干甜的青草味儿,惹得蜻蜓满场飞。她专挑白净的,捏碎了,放进瓷罐当粉用。这粉混合了婴儿的汗味、奶腥味,散发出一种特殊的味道。到底是什么味儿,他一直没能辨别出来。不像姜,不像蒜,不像花果,不像任何庄稼,回忆到这儿,他猛地抽了下鼻子,深呼吸,从时光深处扑过来的一股清香撞得心口疼,他恍然大悟:那是幸福的味道啊!
那时,门前,凤凰山上白鹭飞,雨后草丛中冒出一嘟噜一嘟噜的松菇,那是凤凰山神的恩赐,油公鸡炒松菇,咬一口,妈呀,鲜死人!
那时,屋后凤河,一网下去,就能熬一锅虾糊。船上立着鸬鹚,一个猛子扎下,捉了红尾,再捉鲫鱼。苍茫的渔歌响起,泥屋炊烟即起,袅蓝了菩提村的天空。
那耕牛遍地走的村庄,到处弥漫着蜂飞蝶绕的幸福味道,当时浑然不觉,如今想起,甜得扎心。哦,我的泥屋新娘,我的独角牛,这一切都和你们密不可分!
村里轮流使牛,生小牛那天恰赶到她家。一村的人都跑去看,他注意到,一大半的人头都扭向她。脖上系着的红纱巾把她的眼衬得像天上的星子。他的眼睛不够用了,看一眼小牛,再看一眼她。老牛呢,谁都不看。甚至顾不上看一眼小牛,只顾低头吃干草。那是他从草堆上扯来的,他心疼它,怀着小牛照样犁田,现在,它像卸货一样卸下了肚里的小东西,肚子瘪了,神情松快,大眼沉静,悠远。他惊奇地看着老牛卷起干草一下一下慢慢咀嚼,世界真奇妙,灰黄如土的干草能化为乳白的奶汁!老牛咀嚼干草的样子极庄严,像在咀嚼它的前生。他也扯了一根草,放在嘴里没嚼两下就“呸”一声吐出,他嚼到的是灰尘与草渣。
为这一抱干草,她当众夸了他,说他糍粑心肠,是“阿弥陀佛”的一个人。一句话让他的心生了羽翅,飞向云霄。
世间好女子啊。
之后,他就跟着小牛跑。小牛不肯好好吃奶,拿头去顶母牛的奶,她会嗔怪:淘气。小牛哞哞的叫声冒着奶腥气,两只角似乎痒得慌,见到石头都要去拱一拱,她会嗔怪:也不知道疼,铁打的一样。惹得他也想拿脑袋碰碰石头,试试看她可心疼?
宣传队的两个知青争着把牛当宝贝,一个牵着它的左角,一个牵着它的右角,笑着和小牛说话,却拿眼睛看她。这两个人,一个爱画画,三笔两笔就把小牛给画在纸上;一个会拉风手琴,对着它拉苏联歌曲《红莓花儿开》。小牛呢,对着画哞哞叫,似乎在赞叹纸上的自己多么俊;对着手风琴哞哞叫,似乎在为那一开一合中流出来的琴声应和。这时候,她会嗔怪:人来疯。
那时候的尕娃,打赤脚,一跳一跳地向前纵着,拍着小巴掌,有时候就有无字的歌声从嗓子里拱出来,拉琴的就很惊奇:好嗓子,要在城里,能加入少年宫合唱团。看到她明亮的目光投过来,他扭捏起来,想快快逃走,钻进干草垛藏起来。或者,满山林疯,野,喊山,在草地上打滚,翻跟斗,像猴儿精。他那克服不了的羞涩哟,不怕人骂,独怕人家表扬:后者实在过于陌生,从没机会实习,受到人表扬浑身不适应,刺痒痒的,不知该挠哪一块。晚霞烧红了半边天,她和牛都沐浴在霞光中,“真美呀。”俩知青异口同声。
菩提村人只说“俊”。
他有家族性的失眠症,整夜晃荡在村庄,洞察每个人的秘密。在干草垛,他看见过知青画她。太奶奶说宣传队演过《红灯记》,那人演李玉和,她演铁梅。他恨自己生得迟,没能看到她在舞台上的样子。他想象,舞台的光打在她身上,就像她身体自动发光。一对玉做的璧人儿,上台是戏中人,下台是画中人。他看到她的拳头轻轻捶在那人肩上,而那人不知说了一句什么,就让她的笑容像花儿一样盛开。他想,世界真奇妙,一个人成了开关,能开启另一个人的喜怒哀乐,让她笑,让她哭,让她嗔,让她怨。
菩提村能留住异乡客吗?他不免为她揪心。多少个夜晚,那人和她在村外河边干草垛相会,他远远地躲在树林里,听啄木鸟剥剥地啄着树干,一下下怎么尽啄在他心尖尖上,把他生生啄成一截爆青的木桩。
上海知青返城,小牛很长一段时间都不适应,它在知青点打转,哞哞地叫着,奶声奶气,洇在夜色中,打湿了他的心,使之变得脆弱,他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一种源自内心的彻骨的孤独感,好像被剥了衣服,赤裸裸立在这天地中,无所依恃,无所荫蔽。这孤独感使他还原成婴孩,以赤子之心思慕她。他甚至幻想过,被太上老君拂尘一扫,变成她的坐骑,从此天天陪伴她,护卫她。他的心因此变得无比柔软,见到荒地上一大片蓝色的婆婆纳花,也无端落了泪,疑惑那是银河的星光坠落凡尘。他为此不安。菩提村人崇拜硬汉,他知道有些人心肠极硬,脸像生铁,说出的话像秤砣能砸死人。太奶奶说,人要硬扎,才配活在这片黄土地上。太奶奶总叹念他的心过于软弱了,这叹念使他变得忧愁,不知是为自己,为小牛,还是为她。
他似乎与她有心灵感应?这天晚上,他莫名心慌,到处寻找,最后在村东头的棠梨树上发现了她。“你傻啊。”他急怒攻心,忍不住出语相责。她只流泪。怎么揩也揩不尽。她的身体汹涌着一条暗河哪,他心疼,愤怒,又心碎。
知青返城,留守村里的“小芳”成了笑话。他揪住朝木窗挂破鞋的歪歪壳,揍得他满地找牙。你们怎么忍心欺负她?愤怒的拳头挥向空中,挥向那些不露面的“杀手”,挥向隐藏在空气中的嘁嘁喳喳。他呐喊,你们知道什么?她有颗金子做的心,只是错付了深情,像戏文里的千金小姐,被负心人抛弃,又被亲人唾弃。这有啥稀奇?从古至今演不完唱不尽的戏曲!
“疯了。”歪歪壳喃喃自语,“傻小子疯魔了。”
就在那天夜里,有人推开他的柴扉,对着睡梦中的他吟唱起酒歌。梦中的他觉得身体在火焰和冰窖间来回穿梭,高烧四十天,醒来后看到枕边摆放两本泛黄的线装书,突然他的腹腔传出一段裂帛般的酒歌!
金杯银盏斟满酒,不是冤家不碰头,天仙姐,敬你一杯好米酒,从此不再有烦忧,春天过完到夏天,夏天过完又是秋,从来女子易多情,负心男人最风流,做人要学牛忠厚。
等我,一定要等我长大。他在心里喊。他从没有过这么多怕惧:怕她远走他乡,怕她做傻事,怕她被不知惜护她的男人娶走。他守着她,守着一个秘密,简直等不及长大。
他代替她,带小牛例行散步,抓着它左角走一走,再抓着它右角走一走,有些人注定是留不住的,尕娃认真地告诉小牛。他们就像空中飞人,飞过来,待上一程,又得飞回城。城里有他们的家,他们的亲人。他拍着小胸脯说,他不会离开它,他的家就在这儿,他的亲人就在这儿,他的日子都在这儿。小牛似乎听懂了,眼泪汪汪地看着他。牛眼和丹凤眼同样温柔。
尕娃嘴上绒毛没长齐,牛已成年,它让菩提村人见识到一头牛的骄傲。在人们的认知中,骄傲这个词与牛不搭界,牛嘛,吃草动物,体形庞大,天性驯良,只要给它配条绳索,套上犁、耙或石磙,它就按人的指令工作。这头牛却是个硬茬,不听令,拒绝套上缰绳,仇视绳索那一头的犁铧、铁耙、石磙,它的双角太生猛。队长让歪歪壳上阵。“生是牛的命,傲什么傲。”歪歪壳手中那威风凛凛的麻鞭索并不能让他走成直线,他步子迈得歪,目光却凶狠,朝手心吐了口唾沫,搓了搓,拿起在水里浸泡半天的麻鞭索,抖了抖:“这伙计专治各种不服,”他跳起来,鞭子稳准狠地朝牛背抽去,“从古至今,牛都是犁田的命,能让你反了天?”牛角犟犟地迎上去,角尖把歪歪壳顶上了天,要不是他棉袄厚实,身体就会被戳个洞,歪歪壳吓得连滚带爬,跑远了,扬鞭骂,从牛的祖宗八代骂起,骂斜眼看过来的陌生路人,最后连给了自己一条命的上人以及掌握自己贱命的老天爷也骂上了,直骂得唾沫横飞火星直冒。每隔一段时日,歪歪壳就要跳脚骂一通,骂完之后自觉心虚,人神皆被冒犯到了,这可如何是好?遂又夹紧尾巴做人。
队长命轮流驯牛,骂,打,都不起作用,人与牛对峙,一天下来,巴掌大的秧田埆都没犁完。半路遇上,牛就拿两只会说话的眼睛看尕娃,见它身上满是血痕,他拿把镰刀,割一筐鲜嫩的青草送给它吃,摸着它的双角:“你都改了吧。”舌卷一捧青草,再抬头,一人一牛都眼泪汪汪。
村人挨个上阵,都被牛抵了个头朝地脚朝天。队长限尕娃两日内把牛驯服。摸着它身上的鞭痕,他涕泪横流,牵着牛到处转悠,转到磨坊:“看哪,有磨的地方就有驴子。”转到仓库:“看哪,有犁就有牛。”转到马棚:“看哪,有鞍鞯就有马。”人太聪明了,用一块黑布把驴眼蒙住,就能让它从早到晚拉磨;用一根鞭子、一条绳索,套上家伙,就能让牛去犁田打耙;用辔头和鞍鞯,就能骑马日行千里。一只牛试图挑战人世间的规则,这不是自讨苦吃吗?即便你下辈子投胎成人,又能活成啥样?他越说越激动,越说声音越大。人不都是踩着前人的脚印来活的吗,还由着自个儿发明创造?前人咋活,我们咋活;我们咋活,后人咋活。给一块黑布蒙眼,你就是头驴;给套上笼头,你就当牛做马。“伙计,人生就是这么回事。”他从天亮说到天黑,好像不是对牛说,是对天说对地说,是身体里住着的一头牛对自己说。牛听懂了吗?他自己把自己给说明白了。他,一个在集体场合躲在后头怯于说话的人,一个缺少幽默细胞的人,从那天开始,大开说戒,舌头一下子变得灵光,说着说着,把身体犁出一道沟,把自己给说轩豁了,心里给说亮堂了,那些堵塞的、黑乎乎的东西,都给犁开了,从混沌走向清晰。他是他,他又不是他了。他把牛给瞧得清清楚楚,他把人给瞧得透透亮亮,“伙计,人生就这么回事。”这句话给牛和人的命运签了字盖了章。
第二天一大早,尕娃来套牛,被牛的眼神撞得一趔趄,冷,阴,还硬,像冰。一阵寒气从脊梁骨跌到尾椎,传到他手中的绳索,烫得他的手一抖。对,是烫,不是开水那种冒热气的滚烫,而是冰块闪着寒光的灼烧。这头骄傲的牛,它心里明明不服气哇。他思忖,怎么让它出气?“嘚儿喂,”一声吆喝,他猛地把绳索套在身上,扶起犁铧,大吼一声“走起着——”,一使蛮力,犁铧深入土地,转眼间他犁出一条笔直的甬道,他走在这条直通地心的甬道,腹内传出悠扬的酒歌。
金杯银盏斟满酒,今个我来当回牛,哥儿们,甩开膀子干个够,犁完田没烦忧,春天过完到夏天,夏天过完又是秋,黄土地上走一走,敬牛的酒歌吼一吼,做人也像牛忠厚。
如今回想起这一幕,尕老汉惊奇当年咋就福至心灵把绳索套上身?他清晰地记起,当他拿着绳索走向牛的时候,一瞬间牛眼里透出的那深沉的悲怆像子弹一样击中了他的心脏。一头骄傲的牛,绳索硬碰不得啊。他在心里长叹一声。他听到一个声音,像知青的手风琴一般透亮,这声音分明不是来自大脑的命令,是从离心脏最近的地方流出的,他下意识地就把绳索套上身,从这时这刻起,他就成了一头牛,去做牛被人勒逼所做的事,拿一颗人心去揣测牛心。他把自己想象成一头牛:头上长角,身后有一条尾巴,牛头苍蝇叮在腿上,一叮一抽搐;鞭子搠下来,内心充满惶恐、委屈与愤怒。在这一刻,他与牛心意相通。他手扶犁铧走在前头,牛跟在后头,他故意慢下来,冲牛喊:“来呀,用你的尾巴来抽我。”牛呢,不拿双角抵他,不用尾巴抽他,不用蹄踩他,只拿水汪汪的眼睛看他,看得他的心软得一塌糊涂。这一天他都在当牛,行走在这条甬道上,无思无虑,自由自在,从单纯的劳作中得到了单纯的快乐,汗水披麻一样从光滑的脊梁骨跌落,倏地,腹腔里传出一阵悠长的酒歌。
金杯银盏斟满酒,今个我来当回牛,王母娘娘瞅一瞅,哞哞哞,干个够,春天过完到夏天,夏天过完又是秋,黄土地上走一走,敬天的酒歌吼一吼,做人也像天宽厚。
牛哞哞叫着,似乎在给他打拍。田埂上野花惹眼,他跳起来,采一捧金黄的桃金娘挂在牛角上。他看到,牛眼里的冰解冻了,氤氲着热气。